生而為人

*记者宰个人向,无CP

 

 

将这篇文章献给太宰治先生,以纪念他的出世。

 

 

 

——

 

 

 

我在火车里看着窗外的昏黄景色。一九三八年的十一月很冷,我坐在以工业皮革批量制造的座位上,经年累月的潮湿发霉味充斥鼻腔;这里很挤,我得非常努力地压缩自己,尽量靠墙坐,才能保持风度,撞不到邻座的美国女士。车厢的抽气系统也不甚流通(不过拜其所赐,这里倒是不用开火炉也挺暖的),通风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外头投进来的光线,局促得让人不想呼吸。

 

 

 

 

我百无聊赖,只好随便写点稿了。我在横滨的某家出版社工作,是个小有名气的旅游记者。最近因为各种原因请了三个月长假,一个人来了英国。经过辗转将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,我来到了多佛,再次坐上早就厌倦了的火车,前往伦敦。

 

 

 

我拉开袋子,取出里面分别以几个食指大小的玻璃瓶子装载着的药物,三颗胶囊、一锭药片、五毫升药水,和上几口水——差点忘记了。尽管非常不愿意,我必须得吃药,否则只是让自己遭罪受难。

 

 

 

药真的好难吃啊,而且这里也好吵。我闭上眼睛,依然如同过去几个月一样难以入眠。

 

 

 

——

 

 

 

当我在晚上九点终於抵达伦敦的时候,英国又下雨了。奇怪的是,明明冬天阴冷得要紧,英国却从来不下雪。如今整个城市笼罩在如玻璃罩一般的雨之中,三尺以外只有大本钟依旧勉强可见;车马喧嚣都被雨雾掩息了,沆砀不清。



英国的雨不像日本的雨。在日本,下雨时撑起伞的话,雨点打在伞上好似玉珠落盘;在英国的话,雨点打在伞上连绵无声,灑在身上倒是湿冷料峭。

 

 

如此这般,总之我有些狼狈地拖着满脚泥水,以及搭在肩脖上的白色长围巾进了一间小客栈。

 

 

 

炉火烧得正旺,火舌吞吐热气、劈啪作响,大概新添过木柴或炭。老板娘先客气地上前迎客,招呼我们换下湿冷的外套,然後各递上了一杯麦芽啤酒。口感温却不醇,称不上是良酒——当然,我也没指望过这里可以端出甚麽能登大雅的佳酿。

 

 

 

 

两位老夫妇姓泰勒,以欧洲人来说不是特别高。丈夫少言寡语,戴着单片眼镜,老态龙锺却倒精明,以五官来看似乎是犹太人;妻子八面玲珑,大概五十岁上下,走路一摆一摆的,气色红润、体态丰腴,标准的旅店女主人性子。我预付了几天房费,随即将行装放上房间里头,将生活细软都随意地取了出来。



明天他就会过来了吧。

 

 

 

 

——

 

 

 

次日早上,我到了国王十字车站。车站塔楼外壁上的时钟非常大,上头显示着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十点三十六分。远处的火车刚离开月台,轮轨相互咬合,摇杆随之摆动,蒸汽翻腾於半空,发出嘶嘶声。




车站入口的广场有个以白色地砖砌成的广场,似乎有人在喂饲野鸽,地上满地的面包碎屑。突然又有人惊到了牠们,翅膀扑腾几声就唰地一哄而散;几根羽毛落在了地上,有三两个野孩子正在将它们捡拾起来,揣进衣袋中作小玩意。人来人往,却也不至於摩肩接踵。

 


说到底我来英国到底要做什麽呢?度假的话,去北海道或是冲绳一程也足以放松身心。现在舟车劳顿来到英国,反倒是身心俱疲。

 

 

「太宰先生!」

 

 

我往声音的源头一看,敦君吃力地提着笨重的行李箱走了过来。

 

 

「呀,敦君,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呢。」

 

 

「那种主人待客的态度说话太奇怪了!太宰先生明明也才刚来到这里……」

 

 

「是这样吗?」

 

 

「当然是!话说,旅店在哪里呢?」


「啊哈,我当然是——忘记了!」


「真是的,太宰先生!」

 

 

 

——

 

 

 

十五号的午後,我和敦君坐了两小时的火车,来到了位处英国本土东南部的肯特郡都城,坎特伯雷。我们首先造访了坎特伯雷大教堂。



这里曾是欧洲所有基督徒的朝圣地,座堂清一色以灰白阶砖砌筑而成,肃穆而神圣;外墙上有圣母和天使的雕刻、以及镶着彩绘玻璃的玫瑰窗。




通往修道院的迴廊虽毗邻开旷的中央大草坪(蓊郁苍筠之上有着几方石碑,其下葬着几位主教和名人),但因为大部分日光被立着的十几根罗马式大梁柱挡住,所以其实挺暗的;门拱呈蛛网状,交错地覆着天花。外头的日光投在迴廊地板上,阴翳光影一道一道地相互间隔,点亮了空中浮泛着的微尘。



我们随即又进入了圣三一圣堂。这里依然不太光亮,主要光源来自彩绘玻璃外的日光。象牙白色的砖柱在这里显得有些昏黄,我甚至还以为他们是木制的。圣桌上的左右两方各摆着一支烛台,桌子铺着碧绿色的檯布,上面绣着十字;从圣桌步着台阶而下便是一排排的长椅,我好像能听见礼拜的时候诗歌班的歌声,以及民众呓语般的祷告声。


敦君站在玫瑰窗下的时候,光点都灑在他身上,随着云的聚散舒卷忽明忽暗、细致晃动,好像是一整片透明莹白的银河落在了他身上。他双目虔诚地仰望着玫瑰窗,微笑着说:


「彩绘玻璃非常漂亮呢,太宰先生。」


「的确,英国也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呢。」


「就是食物比较……」


「噗哧,那个的确是不太行呢。」


「明明日本的英国料理店做得很好吃的……」




我们之後去了地下室圣堂。这里只有少数几个虔诚的教徒正在祷告,我和敦君也入乡随俗地如此做了。过了十几分钟敦君突然说:


「因为生命是严苛的,所以我们不得不对自己宽容一点,这样才能活下去。」

 

 

「敦君,地下室圣堂是供人沉思祈祷的,别说话哦。」

 

 

「不是的,太宰先生,请认真看待这句话!」

 

敦君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量,少见地用一种严肃而快将迸发出甚麽的眼神看着我。

 

 

 

「出版社的大家都很担心你!你真的没关系吗?要是一个人应付不来的话我们会……」

 

 没等他说完这番话,我就打断了他:

「我可是太宰治,当然是没事的!你看,我还可以咻——咚地……」

 

 

敦君倏然用一种失望,甚至可以说是无措的眼神看着我。他彷佛恨铁不成钢一般地怪责我,又好像是被我狠狠地、砰地一声拒诸门外一样。他不再愿意多说甚麽,只是兀自一个人站在那里。我笑了笑,理好外套和帽子,绕上围巾,随即离开了圣堂。

 

 

 

之後我有意无意地迴避着敦君,所以那天之後我没有再见到他。

 

 

 

 

——

 

 

 

之後,我去了在坎特伯雷市郊的某家茶室。茶室里面茗香萦绕。这里的老板娘虽然年事已高但似乎未婚,一个人以前铺後居的形式经营着这家茶室。这里的人不多,但是人流也足以维持生意。我点了一壶英国红茶,配上一盘司康饼,打算在这里安静地度过一个下午,晚上再回客栈。茶叶沉淀在最下方,却并不会越喝越苦,很好喝。




这几天我不断想着这个问题:这趟旅行的本质到底是什麽呢?对我来说唯一的休憩方法,只有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面醒来。我知道我将遇见什麽、获得什麽、失去什麽。在可预见的未来里面寻求救赎到底还是没有意义的。




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左右,一位女士走了过来。这是个典型的英国女人。她似乎从未年轻过,也不将会老迈;其人像纸一样苍白瘪薄,枯草色的棕发一丝不苟地拢向後方,并以女式礼帽遮盖。卧蚕安稳地伏在眼睛之下,掩饰了她对陌生人搭话的犹豫。她沉默地笑着,似乎保持这种馀裕和自矜就是她所有的尊严一般。

 

 

 

「先生,日安。」

 

 

「女士,你好。」

 

 

「先生,若果我没有猜错,您来自亚洲?」

 

 

「噢,是的,我来自日本。您则想必是个地道的英国人了吧?」

 

 

「严格来说,我倒有六分之一的美国血统。」

 

 

不过,我倒觉得她的性格里没有半分来自她爷辈的美式诙谐,反而像是出身古典官绅世家,从小静默接受极为严格的淑女式教导。

 

 

「抱歉,女士,希望我刚刚没有冒犯到您。」

 

 

「没关系,先生,这谈不上冒不冒犯的。与其纠结於这个,倒不如来享受一杯英国红茶?」

 

 

「当然,女士。」



我们又聊了一阵子。女士们是不聊政治的,这倒是使我宽心了,毕竟我对这些没什麽兴趣。她和我小聊了一阵文学、天文、英国的诸多趣谈轶事等。在喝了一杯上等的红茶之後,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一般沉默着,眼神游移不定,似乎是再三斟酌了好一阵子才开口的。

 

 

「先生,可以请您听我说几句话吗?」

 

 

「自然可以。」

 

 

 

那位老女士叹了一大口气,彷佛突然切换了甚麽开关般,其气质与刚刚简直判若两人:若说时间不曾在刚才的她身上流动的话,那麽现在她的神情则像是一个倦怠於风口浪尖的老者,但却更像一个活生生,有人情味的人了。

 

 

 

 

「我们膝下无儿,外子也早在去年过世了……坦白说,我觉得生活非常无趣。先生,我活了大半辈子也真的有些累了。不是年轻人对未来茫然若失而产生的郁结,而是中老年人开始省视自身的一种忧愁。」



「实际上,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对陌生人诉诸心声,但是我实在受不住了。我想了好一阵子,我觉得这必定是因为……」

 

 

「 我们生来都是孤独的。尽管这很可笑,但是我因此决定,要来和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诉说我的烦恼。我不愿意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认识我的人面前,包括我的友人、家人、一切一切。我想您应该不认识我是谁的,先生。」

 

 

 

她长吁一口气,肩膀随着重而沉稳的呼吸起伏。我知道她这是心理上剖析检视自己所需要的喘息。我审度了一阵,待到她缓过来再开了口。

 

 

 

「女士,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,也很高兴您想通了。」

 

 

 

「先生,谢谢你聆听我的告解。」

 

 

 

那位女士缓过神来,眼睫半垂,过了一阵又回到了最初那副(尽管在神情上不是,但她的出发点显而是倨傲的)沉稳的模样,又对我露出了最初那副老者的微笑。她呷了一口红茶。这是一个将自我形象当作自己活下去的救命稻草的女人。她甚至不能将自己不完美的一面展示给任何一个自己信任的人。

 

 

——

 

 

我来到了距离法国只有三十四公里的多佛港。实际上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暗暗决定了要来多佛,因此才选择了英国吧。今天是阴天,很安静。海风带着盐的味道,白崖脚下聚着深咖啡色的湿沙和珠贝。白崖是完完全全的垂直,壁身是怵目惊心的净白;凄绝干练,彷佛被巨斧劈开一般。几个世纪之前多有人在崖顶的草原牧羊。海像布匹,从岸垠延伸开外,缥碧渐次,再远眺加莱。



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二日。三十九年前的今天,一个名叫安德烈.纪德的男人在法国巴黎出生了。



实际上,我知道不能怪他,织田作的事情从根本来说就不是他的错。况且,就算没有他,织田作一样会离去,因为得到的终将会失去。织田作如是、安吾……所以当初我才提出一起拍三人照。




一个月之前,我(在国木田等人强行押送之下)去看了医生,并确诊患上了轻微的情绪病。医生说我长积郁结,因此才会成疾。国木田知悉了之後脸色倏地就严肃了,马上向社长请准给我三个月的长假,促成了这次出行。敦君实际上也是在国木田君的请求下过来的吧,我知道他们很担心我,但是我似乎没有办法好好回应他们的关怀。



实际上,我甚至觉得那不算是病,因为自从我出生开始的每个晚上,熟悉的惧意和无助都会沿着墙角、顺着床铺像冰冷的蛇蝎一般爬上我冒汗的背脊。我会觉得黑暗之中有甚麽在压着我的胸口,我能感到我的指尖不断渗着汗,手颤抖地拍打着、摸索着,期望能拿到救赎我的良药。这是常态,只是这种情况在最近几个月加重和反覆了些而已。



我凝视着白崖。白崖(因其崖身的高度)实际上是个自杀胜地,据说在阴云密布的日子走上去会突然胸闷、所有悲伤的回忆都会被唤起、因而想要了结自己的性命。



啊,今天是阴天呢。

 

 

——

 


我回到了伦敦。今天的伦敦依然下着雨,我在雨中蝺蝺独行,没有回客栈的打算。那位女士所说的话是对的,我们终归都是孤独的,至死也是一样。理性地来说,寻求一个根本不了解你的人的救赎本来就是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。但是,我究竟还是个人啊。每个人都必须要有人对他说:「你可以活着」,不然是活不下去的——*



「太宰先生!终於找到你了!」

是敦君。


「这次请别再逃避了!」

他拉着我的衣袖,似乎下定了什麽决心一般抿嘴看着我。



「我明白,出版社的大家和我可能都没有办法让太宰先生好过一些,但是我们都很愿意支持你的!」


「国木田先生和与谢野小姐都在研究如何用她的异能来帮助太宰先生、乱步先生虽然一直说这是不可能的,但是依旧有考虑太宰先生的事情;还有镜花、贤治君、社长、谷崎先生、直美小姐、春野小姐、花袋先生……」

「希望太宰先生能更信任、依靠出版社的大家!」



敦君一定为了这番话斟酌犹豫了很久吧。依敦君的性格,要对我说这番话可需要很大的勇气,我甚至能想像到敦君在附近等着我的时候有多麽忐忑。他甚至不知道我是为何而伤心,对我而言也并不是什麽知己;尽管他的话依然不能使我得到我自出生以来渴求已久的救赎,可是他让我明白了某种东西。我对他笑了笑。

「是吗。」

 

敦君恍神了一刹那,随即便高兴地回答:

「是的!」

「回去客栈吧。」

「好!」




——



我在火车里看着窗外的昏黄景色。现在我和敦君正乘坐火车横跨欧亚,到了上海之後就会乘船回去日本。如今我们正在布达佩斯的中途站休息,大概再过两三个星期就能回到日本了吧。这趟旅程实际上很累,三个月的假期有两个月都在火车上度过,实在不太划算。



敦君的脸正贴着车窗,睡得沉极了,以至於他的礼帽都歪掉了。他醒来知道後一定会很慌张地扶正吧,帽子可是欧洲的基本礼仪。



曾经有一个男人对我说过:喂,再过一个月你就二十五岁了,最好自爱点,也该走你该走的路了,并且要树立坚定不拔的高塔,务必让那座高塔直到百年後,仍可让路过的旅人传颂「这里曾经有个男人——」我今晚这句话。你要老实听从。**



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。打从织田作死去的那一刻开始,我就明白了在可预见的未来里面寻求救赎到底还是没有意义的。只是我现在终於也懂得这个世间了,如此而已。***



为野犬乾杯吧。



——

*引用自敦在文野漫画之中对芥川说的一句话

**引用自太宰治《思考的芦苇》中,〈给《衰运》的赠言〉

***引用自太宰治《思考的芦苇》

生日当天已经写好了的,不过现在才想起来放loft,能吃的话非常高兴了呜呜

评论
热度 ( 6 )

© 潮解性亚磷酸 | Powered by LOFTER